艾玛经常嘲笑我已经变成一位腰板挺不直的老头了,她年龄与我相仿,她在我身边从一名妙龄女子变成成熟女郎变成笑起来皱纹挤在一起的老太婆了。她说,我从来没想过你变老的样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坐在我的身边,腿上有一条孙女铺上去的薄毯子,红色格子的,看上去是那么的漂亮。我回答她说,你怎么可能会没想到,人类总是要生老病死,我们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生命的去向——是死亡,我们会在成长的道路上遇见各种事情,不出意外,很多人都是和我们一样从牙牙学语的小孩变成驮着拐杖的老头。她听完我的话,笑到腰都直不起来,直直捶我的手臂,说:雷,你不要再说这些了,他们都听不懂。我摸了摸鼻子,他们当然听不懂,他们还小,喜欢守在艾玛的身边,咿咿呀呀喊奶奶喊外婆,催促她讲故事,他们喜欢听艾玛讲故事而不是听我说这些他们听不懂的话。

这些年来,艾玛的身体其实已经大不如从前,我们经历的事情对我们的身体造成太大的损伤,艾玛的背脊上、腹部上依旧有着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那些都是岁月磨不平的印记。时间带不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床边的矮床头柜的第二个被锁上的柜子里还放着年轻时我常用的左轮手枪。我依旧记得二十四岁那年的洗心革面的夜晚,因为一个人的逝世换来的害怕、换来的洗心革面、换来我们后半生的安稳。在我二十五岁的前一百天我和艾玛消失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黑色小巷子里,那晚的月亮又圆又大,天空蓝的像是艾玛每一个夜晚哭泣留下的眼泪。

艾玛总是爱哭,她小时候明明不是爱哭鬼,但是长大之后却是个眼泪常常掉下来的爱哭鬼,哭红了鼻子趴在我的身上用唇瓣吻我身上的伤口,一点一点的,她吻技不好,亲我的伤口时总会让我觉得像是一只小猫小狗用它的鼻子蹭我的肌肤,痒痒的。二十四岁的夜晚,在我被子弹打穿身体身体不断流血的夜晚里,艾玛哭得最多,她的眼泪洒在我的伤口上直叫人觉得疼,伤口也疼啊,身体里某个地方也疼。

我的手在口袋里摸索,我摸到了冰冷的触感,我将打火机从口袋里拿出来,艾玛看到想制止我,但是她知道她只能在口头上制止我。我的肺因为长期抽烟导致有了毛病,艾玛恼,但是我可是被她称为倔强老头的人,我怎么就会服软呢。我点着烟,把小鬼们赶走了,艾玛还坐在我的身边,那颗橘色的脑袋现在也变成了白色的了,软乎乎地贴在我的手臂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近些年来嗜睡,容易在有风的下午枕着我的手臂睡着。

她说想象不到我变老的模样,可我也想象不到她变老的模样。

她在我的脑海中依旧是那个少女,橘色的头发,不服软的性子,眼睛里有不灭的光,闹腾地在田野上奔跑,摘下蒲公英吹散它们或者穿梭在向日葵园里,手指扒开向日葵,低头闻向日葵的花香,跑累了就倒在某一个草地上呼吸着空气,她会大声喊我名字叫我雷,拉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会在汗津津的夏天与我接吻,会在暖洋洋的冬天缩在我的怀中和我躺在一张棉被下,喊我的名字,嘴巴口齿不清强撑着困意说:走安。

我记得,艾玛是害怕寂寞的疯姑娘,我不希望在她走之前离开,没了我她会多孤单,会不会又在夜里哭湿枕头,会不会在每一个想要睡觉的下午找不到合适的手臂枕着睡觉,会不会忘记在睡之前泡一杯暖呼呼的蜂蜜水喝,会不会又懒地剥开橘子上的白丝,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想我。

我动了动手臂,艾玛从浅眠中醒来,问我怎么了。

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那些小鬼们在周遭叫喊着爷爷奶奶不知羞。

我说:明天一起看日出吧。

她说:好啊,明天还要看夕阳。

我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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